初中的時候李衣錦家裡還沒有電腦,同學們都趁著每周一節的電腦課時間掛QQ升級,聊天,甚至只是玩玩掃雷都很開心。每次上課都坐在李衣錦旁邊的男生,幫什麼都不會的她申請了QQ號,教她進聊天室,還告訴她有一個漂流瓶的功能很有趣。
李衣錦聽他解釋後,有些失望地說,「又不能見面,有什麼意思,面對面的朋友才更有趣吧。」後來想起她每每唏噓,那還是個她以為交朋友很容易的時代。
男生聽了她的話就笑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屏幕上漂流瓶的圖標。「那也很容易啊,」他說,「我送你一個真的漂流瓶。」
吃晚飯的時候李衣錦試探著提出想要一台電腦的意願,順理成章地被她媽否決了。「你現在主要是學習,電腦遊戲有什麼可玩的,你還小。」她媽說。李衣錦想辯解一下,電腦不只是用來玩遊戲的,小姨說電腦很有用,將來好多事情都會用得到,但她猶豫了兩秒鐘,還是閉嘴了。
「你還小」這三個字,到如今她也聽了三十年。你還小,你不需要買新衣服。
你還小,日記本媽媽可以看。
你還小,不能去同學家裡玩。你還小,報志願媽媽給你報。
你還小,不能早戀交男朋友。
從什麼時候起算是長大了呢?
她不知道。可能她這一輩子都不會長大了。
孟明瑋把剝好的蝦放在李衣錦碗里,李衣錦低頭默默吃飯。孟明瑋看了她一眼,波瀾不驚地說,「一會姥姥午睡起來,你自己跟她說,為什麼不回家。」
李衣錦沒回答。
「昨天說我來著。說我罵你了,你才不願意回來。」孟明瑋又說。
看李衣錦還是不吭聲,孟明瑋忍不住提高了語調,「我罵你了嗎?我什麼時候罵你了?」
李衣錦嘴裡的食物哽在喉嚨口,她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胃裡忍不住又泛起一陣噁心。她把筷子放下,「媽,我先回去洗個澡。」
孟明瑋停下手裡動作,把蝦殼往桌上一扔。「還是不打算跟我說,是吧?行,你現在厲害了。跟周到學的?你跟他在一起這幾年,越來越不聽我話了。」
「媽,我不是說了嗎,你打我就行,我不躲。」李衣錦說。
「打你?你現在寧可挨打都不願意跟我說實話?」孟明瑋越發壓不下心裡那股火,「不是跟他回家見家長了嗎?怎麼混成這樣灰頭土臉回來?被人家嫌棄了?分手了?」
李衣錦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她媽一看她這副表情,立刻瞭然地問,「真分手了?」李衣錦沒說話。
她媽火上澆油地來了句,「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又不是沒鬧過分手,沒有一次分得成。」當然,她媽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傷她的心。
好在她媽聽見卧室里姥姥起床的聲音,轉身進屋去了,她也沒了跟姥姥說話的心情,起身出門,回了樓上自己家。
她家住在姥姥家樓上對門,面積小一點,老式小兩居。她離家去北京讀大學之後,她媽就住到了她的小房間里,和她爸井水不犯河水。李衣錦每次回家住,她媽也不動地方,就在小房間里另支一張小床。李衣錦這些年越來越不愛回家,不僅僅是因為要被迫和她媽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同呼吸共命運,也因為這個房間里的一切,無論是她媽細心給她整理好的從小到大每一本課本每一科試卷每一份證書每一張獎狀,還是她媽了如指掌的每一本帶鎖日記本的密碼,同學之間交換的小玩意,貼在鉛筆盒內側的明星貼紙,掛在書包上的卡通鑰匙扣,都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在這個家裡她是沒有秘密的人。
於是在她洗澡的時候,她媽嫻熟地進了浴室,順手開始翻她放在洗手台旁邊的裝洗漱化妝用品的包。
隔著浴簾的李衣錦一邊沖著頭上的洗髮水泡沫,一邊回想了一下自己包里有沒有什麼不能讓她媽看見的東西,這一想便打了個哆嗦,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大錯。
她不顧滿頭滿身的泡沫,刷地掀開浴簾,企圖補救,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媽手裡拿著一個藥盒,一看清背面的字,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李衣錦,你給我解釋解釋!」她媽把那盒葯摔在李衣錦臉上。李衣錦扣好睡衣最後一顆扣子,拿毛巾擦了一把還在掉水珠的頭髮。
「你告訴我你吃避孕藥幹什麼?這一整板都吃了一半了,你要吃多少?」她媽難以置信地看著手裡的藥盒。
李衣錦無奈地解釋,「媽,這是醫生給開的,調解內分泌,還能治痘痘。」她指著臉上殘存的兩顆還沒有消退的痘痘。她平時都把葯裝進單獨的塑料藥盒,放在出門背的包里,這次因為要回家時間久,備了一盒,順手塞在了洗漱包里,沒想到一回家就被她媽發現了。
「治痘痘?你睜眼說瞎話我能信?」她媽一副根本聽不進去的樣子。
「是真的,這是短效避孕藥,不信你去找個醫生問問。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事後葯。」李衣錦艱難地解釋。
「事後葯?李衣錦你真是,你……越來越不要臉你!」她媽氣得渾身發抖。
「我怎麼就不要臉了?」李衣錦忍不住頂嘴,「我就是因為要臉才去醫院治痘痘,要不我這臉真沒法要了。」
事後葯也不是這個包裝。她本來想再加一句,但想想即將要挨打的命運,便住了口。
「……你!」她媽果真一個巴掌就扇過來,李衣錦沒躲,這熟悉的觸感落在臉上時,她反倒心裡踏實了點。
她媽這幾年下樓幫姥姥乾的體力活多了些,身體便不像從前那麼好了,巴掌也沒那麼有勁了。當然,也可能是童年時的記憶和感受並不真實,小時候挨的打,總像是比長大後要更疼些。
初中是李衣錦成績最好的時候,也是挨打最少的時候,她媽唯一一次打她,罪魁禍首就是那個瓶子。
又一次上電腦課的時候,李衣錦打開QQ,看著聊天欄里的一片空白內心毫無波瀾,唯一的一個聯繫人就是幫她申請QQ號的那個男生。她正在發獃,突然男生的頭像閃起來,跳出一句話。
「下午放學時來操場吧,有東西給你。」
她一愣,轉頭看看身邊的男生,他目不斜視,若無其事地關了對話框,打開掃雷,臉上裝酷沒有任何錶情,但耳朵卻肉眼可見地突然變得通紅。
那天的落日是金燦燦的,穿過透明的玻璃瓶子灑落他眼中,閃著晶亮的光。後來她幾乎忘記了他長什麼樣子,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卻仍然記得那天操場上的夕陽。
瓶子里有一張捲起來的紙條,男生堅持讓她等他走了再打開看。借著落日的餘暉,她看到紙條上寫著「我喜歡你」,玻璃瓶折射的陽光調皮地晃在她臉上,臉便紅得比太陽還要燙。
當然再燙也燙不過她媽落下來的巴掌。李衣錦捂著火辣辣的臉,眼睜睜地看著她媽把瓶子摔得粉碎。
那張紙條倒是暫時保留了下來,被她媽用於向班主任質問的「罪證」。不顧老師的阻攔,她媽衝到班裡去,非要逼著那個男生主動站出來「自首」。
對李衣錦來說,那短短的幾分鐘比之後的十數年都要漫長。她絕望地盯著她媽站在全班面前,揮舞著那張罪惡的證據,目光如炬地射穿面前一群半大孩子茫然又疑惑的表情,直面他們的內心,企圖揪出那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而她雖然不是始作俑者,卻要因罪同罰。
最後她媽沒有得逞,被教導主任和老師一起勸了出去。那個男生後來再也沒有在電腦課上坐在她的旁邊,直到中考畢業,也沒有再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媽以為她早就把這件事忘了,她也以為她忘了。讀大一的時候,有一次早上起來洗漱,她看到室友換上一條新裙子,還從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漂亮的玻璃瓶,往手腕上噴了兩下。
「好好聞啊。」李衣錦忍不住說。
「好聞吧!」室友立刻興高采烈起來,又沖頭頂噴了一下,然後提起裙子轉了個圈。「我爸從國外帶回來的香水!你要是喜歡,我讓他下次出差也幫你帶一個!」
李衣錦看著她手中的那個瓶子。瓶身上印著一艘小小的船,裡面的香水是藍色的,拿在手裡晃晃,就像是那艘小船在海浪中航行一樣,閃閃發光,格外好看。和小時候那個打碎的漂流瓶有點像,但又不太像,她也不太記得那個漂流瓶什麼樣了。
「佳佳,」李衣錦忍不住問,「你這瓶香水用完了,瓶子能不能給我啊?」「啊?」室友奇怪地看看她,「你要瓶子幹嘛?」
「不幹嘛……就,好看唄。」
「你喜歡這個瓶子啊?那你不早說。行,等我用完了瓶子給你,反正扔在家裡也沒用。」室友滿不在乎地說,突然眼睛一轉,促狹地看著李衣錦,「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李衣錦問。
「加入我們宣傳部啊!咱們寢室就剩你沒進學生會了,我們部長讓我一定要拉一個人,我都不知道拉誰,就你了!」
「……好吧。」
那是李衣錦人生中第一個屬於自己的「收藏」。後來,她收藏了用空的爽膚水瓶,喝光的飲料瓶,啤酒瓶,罐頭瓶,廣口瓶,試劑瓶,花瓶,藥瓶……室友們平時遇到沒見過的瓶子都記著給她留下,買水果收快遞箱子里裝的泡沫也都攢著給她,因為她要用來包裝保存這些大大小小的瓶子,以免碰壞。
大家都開玩笑叫她收破爛的。大學畢業的時候,所有人都在風風火火地打包,寢室門敞開著,不要的東西扔了滿滿一走廊,賣廢品的老奶奶走門串戶,看到李衣錦的瓶子們,滿臉褶子都亮了,「丫頭,這些你不要了嗎?」
「要要要要要!!!」李衣錦立馬衝過來,伸開兩手撲在自己的藏品上,像老母雞護崽一樣,「這些不是廢品!我要帶走的!一個都不能扔!」
後來工作了,她就開始花錢買好看的玻璃瓶,同事從泰國帶回來的彩繪花瓶,博物館逛展時禮品商店買的復古紀念瓶,不知道用來幹嘛的奇形怪狀瓶,陸陸續續收藏的越來越多。
和那個逼仄狹窄的家中卧室相反,這才是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拖著行李箱打開出租屋的門,迎面等著她的就是她那放滿瓶子的一整面牆的柜子和儲物箱。當初她決定要租這間屋,就是因為看中了屋主打的整整一面牆定製柜子,她猜想,原屋主可能也是一個收藏什麼的愛好者。
望著一個個瓶子,李衣錦心裡突然冒出一個疑問。如果她和周到分開了,他們倆必須有一個人要搬出這間出租屋,那她的那些寶貝瓶子怎麼辦?畢竟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她都一直和周到住在這裡,連家都沒搬過。每次一想像要轉移這些藏品,她就頭疼。
她用加班的借口拒絕在家裡多留兩天,也拒絕了她媽讓她拿出醫生開的處方以證明她吃短效避孕藥合情合理的要求。臨走前她到樓下去跟姥姥說話,姥姥倒是意料之外地並沒有因為缺席家宴而怪她。
「我啊,老了,以後你們一個個地,都不聽我這個老太太的了。」姥姥放下手裡的算盤,摘下老花鏡,看了李衣錦一眼,淡定地說。
「我錯了,姥姥,就這一次。以後都不會了。」李衣錦連忙說。雖然不及陶姝娜的甜言蜜語功底深厚,但努力表姿態討老人家原諒這種基本操作她還是及格的。
「行啦,不怪你。你媽都不怪你,我還能說什麼。」老太太說。
「又不是我媽八十大壽,是姥姥八十大壽。」李衣錦癟癟嘴,語調里不禁帶了些委屈。「她怎麼不怪我,她什麼時候都在怪我。」
「你和男朋友,怎麼樣了?」老太太一針見血,「今年就這樣了,給他一個面子,不過你得告訴他,
咱們孟家的女孩,將來女婿都是要帶回家來過年的,沒有例外。他要是問你,你就說是姥姥說的。」
李衣錦點點頭,「我知道。不過……還八字沒一撇呢。」一想就心裡憋屈,又不想跟她媽說,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小孩子家家嘆什麼氣。」姥姥說。「我不是小孩了。」李衣錦說。
「大人也別嘆氣,」姥姥說,「天又沒塌。」
嗯。天又沒塌。李衣錦回手關上門,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打起精神來,廁所門開了,周到趿著拖鞋叼著牙刷從裡面出來,兩個人面面相覷。
李衣錦頓覺天還是要塌了。
「你回來幹什麼?」
「……你不也回來了嗎。」「我加班。」
「我也加班。」 」
李衣錦心裡發堵,憋了好幾天的氣噎在嗓子眼出不來。她這幾天過得這麼委屈,還被她媽打了一巴掌,為什麼面前這個人還能表現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怎麼在他全家人面前出醜然後毫無尊嚴地被掃地出門。
彷彿是看穿她心思一樣,周到終於有些心虛地開口了。
「……那天我出去找你了。」他說,把叼著的牙刷從嘴裡拿出來,「你出門沒多久我就出去找你了。」
「你奶奶不是說你出了門就不是周家人嗎?」李衣錦冷笑。「……反正回去被罵一頓就是了,她也是說的氣話。」
「你爺爺不是說要打斷你的腿嗎?」
「他那麼大年紀了,打不動我,舉拐棍都哆嗦呢。」周到說。「我到外面找了好久,沒找著你,你還把我拉黑了,電話微信都不通,我沒有辦法。」
李衣錦沒話說,畢竟這是事實,到現在她還沒把他從黑名單里放出來。
「能不能別拉黑啊。」周到可憐巴巴地說,「電費欠了,綁定的是你的手機號。」
李衣錦順手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確實沒電了。她把行李箱拖到一邊,低頭拿手機交電費,沒回他的話。周到碰了軟釘子,看李衣錦臉色不好看,只好閉了嘴,回到廁所去繼續洗漱。
她交完電費,進卧室換衣服收拾行李,周到洗漱完,跟進卧室,坐在床邊看著她收拾,欲言又止。
「……你後來沒不舒服吧?」周到問,「你胃不好,那天還吐了。」
不提不要緊,他一提這事,李衣錦的胃又開始神經性抽搐。她終於忍不下去了,把手裡拿的衣服摔在地上,瞪著周到。
「你不覺得你該給我解釋一下嗎?」李衣錦問。
「對不起。」周到道歉得很迅速,「我不應該把你生日告訴我爺爺奶奶,他們也不應該瞞著我弄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嚇著你了,我跟你道歉。我保證以後不會了,以後我不帶你去我爺爺奶奶家了,行不行?」
這倒是遂了姥姥的規矩。李衣錦在心裡哭笑不得地想。
但她的重點並不在此。「周到,」她說,「你知道我回家我媽怎麼說的嗎?她問我,為什麼跟你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從來都沒有跟她提過你父母是幹什麼的。」
周到的神色沉了沉,他最不想跟李衣錦提的就是這件事,但李衣錦不是傻子,他不可能避得掉。
「我知道你不願意提,也知道我媽頑固,有偏見,我不想跟她說你爸去世得早。但你就真的什麼都不跟我說嗎?這麼多年了,我們兩個彼此之間沒有什麼不了解的了,這是你家人啊周到,是跟你關係最近的人,你打算瞞我一輩子嗎?到底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
周到低頭撿起了李衣錦摔到他腳底下的衣服,一聲沒吭。
「我們都不是小孩了,周到,」李衣錦說,「你能不能成熟點?」
這句話倒是觸了周到的某根筋,他看了李衣錦一眼,「是要成熟點,兩個成熟的人談戀愛過日子,就一定要知道各自的家長里短嗎?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你媽管你太多嗎?」
「這不一樣!」李衣錦氣惱起來。
「怎麼不一樣?」周到反駁,「你媽當年打上門來說我拐騙少女非要報警,你不記得了?你說你總盼著有朝一日能徹底脫離你媽的管教,過自己的生活,你說你結不結婚跟家裡沒關係,不想被家裡影響,你不記得了?我不想讓我的家庭影響咱們兩個生活,又有什麼不對?」
「那你總要跟我講清楚吧?如果有一天我們結婚了,你也不讓我見你媽一面?你爺爺奶奶還要再一次燒紙灰接雞血給我喝?」李衣錦幾近崩潰,跳著腳沖他喊。
「結婚?……不還八字沒一撇呢嗎。」周到愣了一下,心虛地說。
這句話從她自己嘴裡說出來,和從周到嘴裡聽見,終究是不一樣的心情。李衣錦愣了片刻,那些積壓的火氣和憤怒,突然就像上了膛卻突然沒了靶子的槍彈一樣,不知往何處去了。良久,她在床的另一頭坐下來,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分開吧。」她說。
周到沒接她的話。他太了解李衣錦,她懦弱,膽怯,優柔寡斷,在一起這些年裡她每一次說出的分手,都不是真心的,他習慣了不去當真。
「這一次是真的。」李衣錦知道他心裡想什麼,續道。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恢復了正常,把行李整理好,抱了臟衣服扔進洗衣機,然後翻冰箱搜刮晚飯食材,甚至還做了周到喜歡吃的紅燒雞翅。
周到以為這不過是她的又一次任性鬧情緒,便心安理得地啃掉了盤子里的最後一個雞翅,並自覺地完成了洗碗工序。等到他洗完碗從廚房出來,卻看到李衣錦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那面柜子前,把儲物盒一個個搬出來打開,開始收拾她的瓶子們。
她平日里也收拾,但只是把放在外面容易落灰的瓶子拿出來擦一擦擺一擺,今天她是在打包,把她的瓶子們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里,墊上好多層泡沫。
周到這才意識到李衣錦認真了。
他連忙走過去,手上洗完碗的水沒擦乾淨,甩到了李衣錦手裡拿的瓶子上,她淡定地抽出一張紙巾擦乾。
「你幹嘛啊?」周到氣惱地問。
「從咱倆合租到現在,15年8月之前一直是你付的房租,之後是AA,算上房租漲幅和各自出的部分,我出得少。所以理應我搬出去。」李衣錦說,「具體的賬我們再細算,我電腦里有記錄。」
「李衣錦!」周到有些著急了,攔住李衣錦把瓶子放進儲物箱的手,「你別鬧。」
「我沒鬧,」李衣錦說,「以前吵架鬧彆扭說分手,就算是我鬧好了,這一次不是。」
她推開周到的手,看了看手裡的瓶子。
這個瓶子一直放在柜子的角落,不是第一眼能看到的位置,但也沒有放在看不見的儲物箱里。一個很普通的瓶子,但對於她來說,仍然是最獨一無二的,雖然它沒有後來她收藏過的無數個更貴的瓶子那麼精緻,也沒有當年那個藍色的香水瓶那麼好看。
為了那個香水瓶,李衣錦答應室友加入了院里的學生會,每周要按時去開開例會,聽聽也只比她們高兩屆的部長同學們扯扯皮吹吹牛,李衣錦從小到大沒當過什麼班幹部,習慣了聽老師和其他同學的指點和安排,倒也覺得稀鬆平常。
那天晚上在系裡活動室開完例會之後,李衣錦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寢室,突然被她們的副部長叫住了。那個大二的學長是她的直屬「領導」,直接負責通知她們每天的活動和注意事項。
「李衣錦,」他說,神情嚴肅,「你給我過來。」李衣錦莫名其妙地走過去。
「你昨天下午是不是路過西操場那邊?」學長問。
李衣錦回想了一下,她確實從宿舍去上課走了那條路,就點了點頭。
「為什麼見到我不問好?連招呼都不打?」學長又問,語氣有些嚴厲,李衣錦沒有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迷茫地看著他。
她不記得她昨天走路上曾經遇到過這位學長。即使遇到了,她不上課時不戴眼鏡,也很可能並沒有看見他。即使看見了,她也很可能並沒有跟他打招呼。不像有些別的同學,學長學姐部長主席叫得順口。
她尷尬地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這樣吧,我也不批評你了,你寫一份檢討,放到我桌上。」
李衣錦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開門出去了,臨走還不忘扔下一句,「你就坐那寫,寫完再走。別想著偷懶,要是我發現你偷懶了,明天就把你從學生會開除。」
她聽別的同學說過,這位學長非常痴迷於讓下屬寫檢討,他找了一個同在院學生會的女朋友,後來女朋友跟他一起競選,他氣得要命,非讓人家也給他寫一份檢討,然後人家不僅跟他分手了,轉身就競選上了校學生會的部長。
寫檢討她不太擅長。從小到大,她最擅長的是聽話且無存在感,而這樣的孩子在學校寫檢討的機會並不多。
她莫名其妙地坐在原地思考了一會,決定還是收拾包回寢室。但她一按門把手,發現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門被那學長離開時給鎖住了,她從裡面擰不開。
她拍了拍門,又把耳朵湊在門上聽了一會,外面寂靜無聲,別的同學可能已經都走了,樓道燈都熄了。
她又想起手機里存了新生報到時校保安處的電話,找出來撥,卻沒有信號。她跑到窗邊把手機伸到外面,試圖找找信號,她所在的活動室是二樓走廊盡頭,開窗就是學校後山,信號還是沒有。
她們學校在郊外新校區,樓建得倒是氣派,除了幾乎每個學校都有的後山鬧鬼啊,亂葬崗啊,午夜冤魂啊之類的傳說外,倒沒什麼別的毛病,但也足以把一個大一新生嚇破膽。她在活動室里沒頭蒼蠅般繞了幾圈,又推開窗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一瞬間學姐們講過的恐怖傳說全都浮上腦海,不由打了個寒戰。
突然她聽到窗外山坡上的小樹林里傳來聲響,是人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越來越近。
她緊張地盯著那團窸窸窣窣的黑暗,當一個白影倏地出現在山坡上的時候,她恐懼地尖聲大叫起來。
對面也恐懼地尖聲大叫起來。
是個男生的聲音。兩個人同時叫了五秒鐘,反應過來,又同時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照明。那白影摔了個跟頭,裹著手機的光晃了幾圈,連滾帶爬到山坡下的校園小路上,被垃圾桶攔住才停了下來。
那人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抬頭用手機照了照趴在二樓窗口的李衣錦,李衣錦也哆里哆嗦在用手機照他。
「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吧?」 」 」
從保安處出來,兩個人一起慢慢走回宿舍區。
「謝謝你幫我打電話叫保安。」李衣錦說。
男生看了看她背著的帆布包,「剛才聽見聲響,你包里是不是有東西摔壞了啊?」
李衣錦這才想起來,打開背包,走到一旁垃圾桶邊,把裡面碎了的瓶子小心揀出來扔掉。
「汽水瓶?」男生不解地看了看她,「你收瓶子幹嘛?攢著賣錢嗎?」
「不是。就是覺得瓶子好看,想留著。」「哦。」
兩個人走到宿舍區,路過門口的學生超市,男生停下了腳步,指著冰櫃里的一排排飲料。
「是水蜜桃口味的那個嗎?」他問。「我請你喝吧。」
汽水不好喝,但瓶子她留了很多年。只不過那天晚上太黑,她根本都記不起來那個男生的長相,唯一印象就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那個白影,即使大學四年里在校園面對面遇到,她都不一定認得出來。一直到畢業前,男生突然來找她,問,「你現在還收集瓶子嗎?」
李衣錦覺得奇怪,點了點頭。
「那你畢業離校行李不好搬,我幫你吧。到時你叫我。我也今年畢業,計算機三班的,我叫周到。」他說。
李衣錦每天下班回來的時間都用來給瓶子裝箱,斷斷續續裝了好幾天。孟以安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正趁著周末不加班的時間出去看房子。
「你要搬家?」孟以安問,「今年回家沒見著你,還想著回來找你倆吃飯呢,要不我過去幫你?」「先不用。」李衣錦說。
「是真搬家?還是鬧彆扭?鬧彆扭的話,要不你來我這住幾天。」孟以安說。「不了不了。」李衣錦連忙拒絕。她可不想被球球拉著做兒童益智遊戲。
「哎,」孟以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娜娜剛跟我說她要租房子,她學校不是離你不太遠嗎?你倆可以合租啊,你媽也放心。」
「我媽什麼時候對我放心過,」李衣錦說,「她要是知道我跟陶姝娜合租,要麼罵死我,要麼笑話死我。」
「娜娜也提前回北京了?」孟明瑋一邊在菜板上剁著餡,一邊問旁邊的孟菀青。
「嗯,說是不想在學校住了,要搬出來。」孟菀青無所事事地看著孟明瑋剁餡,一邊剝開一隻桔子塞進嘴裡。孟菀青在家幾乎不碰爐灶,以前有媽媽做飯,姐姐幫忙,妹妹洗碗,爸爸負責讚美,她負責吃,後來有老公做飯,女兒幫忙洗碗,她仍然負責吃。到現在,只要陶大磊外出沒在家做飯,她仍然會時不時地跑到老太太這裡來蹭飯。要是碰巧孟明瑋沒在,她也不上樓去叫,也不幫她媽做飯,轉一圈就走。
「今天蒸包子,鮁魚海參白菜,媽最愛吃的,你到時拿點回去。」孟明瑋說。
「嗯。」孟菀青點點頭。「哎,衣錦和男朋友怎麼回事?那天家裡人多,我沒好意思再問。」「沒怎麼,年輕人不懂事,分分合合唄。」孟明瑋敷衍。
「是嗎?」孟菀青若有所思地說,「年輕人是不是都沒長性?那我就奇了怪了,我家娜娜怎麼就邪門了呢?腦袋一根筋,就非得喜歡那麼一個人不可,是不是這些年讀書讀傻了?」
孟明瑋看了她一眼,「誰讀傻了你家娜娜都不會讀傻的。從小就精靈古怪,也不知道什麼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就挺普通的一個男孩啊,我看過照片,也就一般帥,聽娜娜說是她學長,在常青藤讀博士……」孟菀青說。
孟明瑋手裡剁餡的力度忍不住重了些,沒接話。
「……我們娜娜配他是綽綽有餘,誰知道人家還看不上她呢,娜娜成天跟我念叨人家這好那好的,這倒霉孩子,熱臉都貼哪去了。」孟菀青撇撇嘴,輕描淡寫說得像是不知道誰家女兒一樣。
「娜娜連這都跟你說?」孟明瑋忍不住問。
「對啊,」孟菀青說,「這不是很正常嗎?平時聊聊天八八卦,我就知道了唄。」
孟明瑋沒作聲。從小乖到大的李衣錦,直到她大學畢業第二年,孟明瑋才發現她在跟男朋友同居,而在那之前她連周到這個人的存在都完全不知道,她氣得連續幾天都沒睡覺。
「我真的太累了,」陶姝娜拉著李衣錦走進小區,滿口抱怨,「我是夜貓子,我有一個室友早上六點起來打坐,晚上我就得跟賊一樣,吃東西都不能出聲,我一定要搬出來。作為一個博士研究生,我有資格享受自己合理的夜生活。」
李衣錦附和地點了點頭。
她根本不想跟自己的表妹合租。但她之前和周到的房子月租六千二,她一個人根本負擔不了同等條件的房子。她也捨不得搬遠,光坐地鐵上班就要一個半小時。
「我們就租兩居室,而且客廳要大,我每天要拉拉筋,踢踢腿。你不也有好多東西要放嗎。最好是地板。暖氣不能是老式的那種。廚房要有門,不要開放式,油煙太大。洗手間要乾濕分離。要是主卧帶自己洗手間就更好了。」陶姝娜一邊按電梯,一邊念叨。李衣錦聽著,忍不住心裡發酸,陶姝娜這種天之驕子從象牙塔一出來就對生活品質挑挑揀揀,她和周到曾經過的那種每次交完房租卡里就剩三位數,掰扯著擠出一個月吃穿用度的日子,陶姝娜是不會理解的。
「晚上小姨要一起吃飯。」陶姝娜說,「她說本來想叫你和你男朋友的,既然你分手了,那就我作陪吧。」
「小姨夫呢?球球呢?我以為你們一家都來呢。」陶姝娜進了餐廳看到自己坐在那的孟以安,立刻問。
「她爸帶她去玩啦,不用管他們。」孟以安隨意地說,把菜單遞給她們倆,陶姝娜也不客氣,開始專心研究點菜。
孟以安看了一眼李衣錦,從包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她。「給你的。」
李衣錦還沒打開,陶姝娜一眼瞄到了盒子上的花紋和logo,「這不是草間彌生嘛!」她好奇地說。李衣錦打開盒子,果然是一個草間彌生的波點花紋玻璃瓶。
「給你的藏品添磚加瓦,喜歡吧?」孟以安笑著說。
「喜歡。」李衣錦翻來覆去地看著瓶子,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
「你和周到怎麼了?」趁陶姝娜去洗手間,孟以安有些擔憂地問她。「我還以為你倆過年回家是好事將近呢。」
李衣錦咬咬牙,還是把在他家的事情說了。在她媽面前她沒有辦法講的話,她從來都跟孟以安說,因為孟以安不會跟她媽告密,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她不知羞恥,也不會擺著大人的架子教育她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在她心裡,小姨是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堅定地站在她這一邊,為她設身處地地擔心的人。
她花了周末一整天時間,把自己所有的家當,搬進了和陶姝娜一起新租的房子里。周到明白她這一次是鐵了心要走之後,沒有挽留也沒有解釋,悶聲不響地幫她把一個個精心包裹的儲物箱搬下樓放到搬家公司的卡車上,還叮囑了師傅好幾遍易碎物品小心輕放。他穿著洗舊了由外穿變成了家居服的衛衣和睡褲,趿著拖鞋,滿頭是汗,挽高了袖子的胳膊肘上還有搬東西時蹭了牆留下的白灰。李衣錦遠遠地看著他,他比畢業那年胖了點,常年對著電腦肩頸不好導致駝背有些明顯,還多了幾根白頭髮,但她還是想起了當年第一次遇到時他從山坡上狼狽滾下來的樣子,雖然當時她根本什麼都沒有看清,還差點以為學校後山鬧鬼。
周到把箱子放好轉身回來時,李衣錦攔住他,問,「你真的不想跟我解釋了?」
最後一次機會,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她在心裡想。只要他說實話,甚至只要他開口,她就把箱子全都搬回家裡去,她就不走了。
在一起這麼多年,她想,怎麼說兩個人的感情也值得彼此坦誠相對,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那她真
的會徹底失望。
失望順理成章。周到沒有給她任何驚喜,他沉默著,像每一次爭吵的時候一樣,轉身進去搬下一個箱子了。
李衣錦愕然呆立了片刻,跟著上了樓,回到房間門口,卻聽到清脆的一聲響。她推開門,看到周到腳邊的一攤碎片。留了這些年的汽水瓶,終究還是在她搬走的時候粉身碎骨了。